水草的水族箱

『即使我永遠沒辦法愛你？』

『即使妳永遠沒辦法愛我。』

『那就，這樣吧。』



初春，清晨的空氣依然稱得上冷冽，即使是有點厚度的窗簾也沒辦法完全抵擋室外些微的寒意。
梳妝檯旁矮櫃上的迷你音響正準時的在預定時刻開啟，電台DJ也盡職地播放著輕快的音樂，為一天揭開活力充沛的序幕。

他還是有點依戀的半瞇著眼，將眼睛以下的部位重新藏在溫暖的棉被裡，避免早晨的涼意將他從夢境的恍惚中迅速抽離。


他好像做了個很熟悉的夢。是什麼呢...？


「還在賴床？該起來囉～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呢！今天早上不是要開晨會？可不能太晚到公司唷。」
溫軟的嗓音隨著腳步聲一起踏入房間，然後室內在『唦』的一聲後突然明亮了起來。

看來是聲音的主人展開了拉開窗簾趕走睡意的策略。


「我起來了，真的。」
他意思性的半抽出一隻被窩裡的手，毫無說服力的在空中揮了揮──非常虛弱地。

窗邊響起輕笑聲，三秒鐘之後，他堅守的被子被敵軍突破了！
然後，鼻子被敵方主將襲擊──

「起床了。等我第三次說這句話的時候，你的早餐將會只有一杯白開水，晚餐則是只有一碗22塊的泡麵，持續一個禮拜。」
敵方宣佈凍結糧草的惡耗之後，便笑意盈盈的從容而去。

民以食為天，古人說得真是好！
無雙裡面有一招就是突入對方的糧倉打斷敵方的補給，然後便是手到擒來的勝利。


今天早晨，這個智慧的兵法再一次得到有力的印證！

他半坐起身，看著女主人離開的輕盈步伐，也忍不住笑了開來。



他們結婚已經六年了，如果加上認識的八年，總共已經一起走過六分之一的人生了。
他的親友都笑他是前幾世修來的福氣，才會有這麼幸福又美滿的婚姻。


『如果能像你們倆這樣就好了...』
婚後這幾年不知道聽到這句話幾次了，有的人是當成目標而說，有的人是因為失敗而感嘆。
一樣的是，他們似乎總是眾人幸福的指標與理想。



「今天晚上安安和小劉要過來一起吃飯對吧？」

他才剛走到飯廳坐定位，她就將剛熱好的鮮奶連同問題一起遞給他。

「對啊，安安一聽說妳發明了新菜色，就整天吵著要過來。」

安安是他的姪女，一年多前因為他的介紹而開始跟他一手帶起來的公司學弟小劉交往。
兩個年輕人﹝尤其是安安﹞簡直就是把她當成偶像，反而是他這個舅舅兼學長常常被冷落在一旁，偶爾"順便"關心一下。

不過兩票對一票，所以他的抗議總是被駁回，沒有上訴的權利。

用叉子把玩著小玻璃碗裡的香醋沙拉，他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「怎麼了？這麼開心？」
她笑吟吟地將他已經空了的杯子再倒滿牛奶，他早上的習慣就是要喝足兩杯鮮奶才算是有吃到早餐。

「想到那兩個活寶就覺得有趣呀！」
滿足的將紅蘿蔔跟小黃瓜一一送進口中，她做的料理一向美味異常。

「呵呵，不知道當初是誰將兩個寶貝蛋湊在一起的喔？」
她一邊幫他將麵包塗好奶油，一邊取笑他這個半吊子月老。

每一天的早晨幾乎都是這樣平和的展開，因為他的工作常要加班與晚歸，所以她堅持早餐一定要聚在一起吃。
不管何時，都會看到她盈滿笑容地注視著他。


不管何時，都不會改變的笑容──
溫溫柔柔，不冷淡卻也不熱切的，一樣的笑容。




『即使我永遠沒辦法愛你？』

『即使妳永遠沒辦法愛我。』

『那就，這樣吧。』



那是他們結婚之前的對話，也就是俗稱的"求婚"。
不過對外當然是以這三句話之前的『我們結婚吧』為官方說法求婚詞，當然也是常被笑太缺乏創意與死板。


對他而言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
因為，他們根本沒有彼此談過戀愛。即使認識了八年，卻從來沒有交往過。

當然，他很愛她。從第一次見面那一刻起，他就無法自拔的愛上她 ── 就算她的心從來就不在他身上。
原本他只想默默的一直守護著她，為她祈願那個永遠的幸福。
但，



那天之後，一切都不再一樣了。




「舅舅，有我在的一天就不准你欺負嫂嫂喔！」
突然間，安安很認真地這麼說。

他清了清喉嚨，開始例行的抗議動作。
「是誰在別人家大剌剌地翹著二郎腿霸佔沙發，一邊喝著別人家招待的紅酒，又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這些話？」
「再來，我可沒有那個膽子欺負妳嫂子耶！我們的相處模式是非～～常和平的！」

「喔。」
對方一樣是例行的敷衍性答句。
「嫂嫂，如果大舅欺負妳，妳一定要告訴我，我會幫妳出氣！當然小劉也會！」

結果在旁邊躲得遠遠的小劉這時又被牽扯進來了，他冷汗狂冒的用眼神安撫自己的學長。
哇塞，這小妮子是想害他飯碗不保嗎？

「哈，安安就是這麼貼心，」她笑著摸摸安安的頭，像是對待一個小女孩一樣。
「不過放心吧，妳舅不會欺負我的。」

「老婆大人英明！」
他得意地拱手作揖，邊向搗亂份子宣示此局的勝利。

「哼，不好玩！你們感情那麼好，鬧不起來！」
安安向他扮了個鬼臉，重新窩回她的沙發大位。

「別看安安這樣，她老是嚷著說以後結婚一定要像你們一樣幸福。」
小劉終於加入話局，既然西方無戰事，他也不用擔心兩邊得罪了。

「是嗎？」
她笑睨著身旁還在嘟著嘴的安安。

「對啊！雖然我這個舅舅不太成才，但是跟嫂嫂妳結婚之後，真是幸福得讓我羨慕哩！」
一褒一貶之間，讓他這個當事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。


而她，一樣什麼都沒說，一貫溫婉的笑著。
在面對這樣的話題時，他們總是沒有正面回應，用笑容帶到下一個話題。


雖然他也覺得自己很幸福，但是，應該跟其他人口中所謂的幸福不太一樣。

他們之間不會討論感情的事，因為早在一開始結局就已經先論定了。



他只要有她在身邊就覺得幸福了。
而她，也答應成就他的幸福── 在他身邊。


就像當初約定的一樣，她稱職的扮演妻子的角色，在人前，他們是十足的模範夫妻。
婚後沒有吵過架、她會陪他聊公司的大小事，偶爾她也會說說自己工作室的事情。
他們會一起散步，放假會一起去買菜，心血來潮時他也會下廚給她嘗鮮，他們總是對彼此笑著...


旁人眼中，真的是無懈可擊的幸福。

所以，他應該是幸福的吧。
即使她的笑容總是一樣的溫度；即使她總是迎合他的期待；即使她只像個舞者娃娃照著既定的軌道旋舞著；

即使他們都知道，她永遠沒有辦法愛上他。


幸福嗎？幸福，吧。



細細凝望著她微笑的側臉，他這樣想著。耳邊迴響著那多年前那契約般的問答：


『即使我永遠沒辦法愛你？』
她眼神空洞地望向他，這是她回應之前的但書。

『即使妳永遠沒辦法愛我。』
而他，直視眼前這個他所深愛的，失去光采的軀殼，幾近複誦般地承諾。

『那就，這樣吧。』
她的唇邊綻放了一朵微笑，溫婉而輕柔的，應答了這個誓約。永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