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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間就是妳的房間,先休息一下,晚一點吃飯的時候我們再來叫妳。」
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領著女孩進門,之後立身在開敞的門前,讓女孩方便環視整個五坪左右的空間。

「好好休息,不要太勉強了...」
另一位婦人則是一邊這麼說,一邊走向窗邊將窗戶打開,原本滿室的窒礙空氣因著對流頓時消散不少。

女孩默默地看著這兩位長輩,應該說,是被稱為『父母』的存在。
他們雖然似乎盡力的表現出平穩的模樣,但一直微皺的眉心卻將不安洩露了出來,略為憔悴的臉也讓他們更顯蒼老了些。

「好。」女孩頓了頓,像是在腦中選擇應該要說的話。「請你們不用擔心。」
語畢,又急忙補了個微笑,想掩飾自己剛剛的措辭太過客氣所產生的違和感。

三人又交換了幾句關心的對話之後,掩上的門扉將整個世界再度隔離開來。

女孩鬆了一口氣,緩步走向床沿坐了下來,視線沒有目標的游移在整個房間的擺設。
這是她出院後返家的第一天,對其他病人來說,可能是一個回到熟悉環境的感動時刻,但對她而言,卻只是從一個陌生的環境搬遷到另一個。

是的,她沒有記憶。
正確地說,是喪失記憶。

幾個星期前的車禍傷到了腦部,從在病床上醒來後,她就不記得所有過往的記憶。

她只能不斷接受別人給予的訊息,包括父母的自我介紹,以及自己的名字、生日和簡單的過往經歷。
像是聽著一個個故事一樣,沒有實感。

所有來探病的人總是帶著淺淺笑容,但其實他們都不自覺流露出凝重和悲傷的氣息。
讓她不禁有著『是不是大家都害怕我不會恢復記憶,不會回到以前他們所喜愛的自己?』這樣的想法。

更可笑的是她不知道所謂以前的自己到底如何,連模仿的範本都沒有。
只能一再的輕揚嘴角,安慰大家『不用擔心,我很好,沒事的。』。

到底是在說服別人還是說服自己,說到後來都不確定了。

在病床上的日子,思緒也多半在如果不會回復記憶之後,自己還是自己嗎?這類的問題上打轉。

她苦笑地站起身,探索自身這件事在學理上應該是屬於青少年時期的任務,而現在她必須面對一個截然陌生的世界與自己,想著如果不扮演別人熟悉的角色,那自己是否還能稱為存在這樣艱澀的哲學問題。

畢竟,所謂的記憶是建構自己最重要的素材,但她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東西。
所以也不確定現在的自己是能被稱為『活著』;還是只能稱作『有呼吸的個體』。

暫時拋開這些困難的問題,她走向書桌旁的矮櫃,想藉由以前自己閱讀的喜好範圍稍微認識一下那個陌生的自己。

指尖滑過一本本書脊,大部分是小說還有雜誌,另外幾格櫃子則是放了一些流行CD。
她隨手挑起一本上面夾了一張書籤的小說,一翻開書籤那頁,就發現還夾了一張紙。

『你不可以期待你把我推得遠遠的,然後我還要卑躬屈膝地回到你面前,把我的愛奉上。可是只要你開口,要什麼我都會願意給你......』

紙上工整地寫著這幾句話,像是很用心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寫上的。

她瀏覽了一下書本內容,發現是小說裡面的台詞。
看來這句話引起以前的自己很大的共鳴,不然不會這麼費心的又重新抄寫了一次,像是不知給誰的宣言。

默念了幾遍之後她將書本闔上,放回原來的位置。
隨即注意到在矮櫃與書桌的空隙間,有一個破舊的牛皮紙袋,那是個稍不注意就很容易忽視的角落,尤其紙袋的色系跟桌櫃快融為一體,收納的位置又較深,更難讓人察覺。

她將紙袋抽了出來,發現裡面有四本記事本,簡單翻閱了一下,原來是以前的自己所寫的日記。

挑了時間距離現在最近的那本,隨意選擇幾篇讀著。
大部分是很日常的生活記事,像是遇到什麼事、跟什麼朋友去了哪裡之類的,每一篇都不會很長,但卻很輕易就能感受到文字裡的喜怒哀樂。 

最後一篇日記的時間是幾個禮拜前,之後再過沒多久就遇上車禍,一直到現在,空白的自己閱讀著應該是屬於自己的,過往的一切。

跟前幾篇比起來,最後一篇的字跡顯得有點凌亂,她將手指移到頁面上,一句一句地閱讀著。

『...為什麼沉默呢?  ...為什麼對我的發言回覆了看似肯定的應答,但實際上心底卻感到不快與厭煩?

以前一開始不是就說了嗎,我會用最真實的自己面對你,不會有虛偽... 那在我一直努力這樣嘗試的時候,你卻反而是跟以往截然不同的,虛偽地面對我...

這樣,我所努力的不虛假到底又算是什麼?像是個天大的笑話一樣。
你說了要找出最適合彼此的相處模式和道路,卻又從此保持沉默,那僅從我這端的單向交流又能有什麼進展?不過是如我所預言,什麼都不會改變的迴圈...

....如果成為平行線是你的期望...那就算感到再痛苦...我也會努力地朝你期望的方向前進...... 』

悲傷的情緒透過指尖,傳遞到身體的每個細胞。
雖然不清楚過去的自己遇到什麼事情,文字卻清晰地躍動在紙上,訴說著無奈與哀傷。 

她輕輕閉上眼,任由腦子不斷重播著這幾句話。
雖然還是想不起來,但是她似乎能聽見內心深處微小的哭泣聲。

『妳總是把自己偽裝得很好,自傲堅強得像是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妳。』

腦海不經意浮現剛剛閱讀過的日記中的某一篇,記述著友人對自己的評語。
那篇日記裡面並沒有對這句話有任何多餘的解釋與反駁,只是很平淡的記錄著。

所謂的人,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呢?

所謂的真實,到底又能真實到什麼程度?

她像是位從異世界而來的旅者,用第三者的角度觀察著這個世界,咀嚼吸收著不同的感情。

一切都還在紛亂當中,她卻因空白的記憶跳脫了出來,像隔著五毫米厚的玻璃般看著周遭上演的每個故事。 
或許睡醒了,明天她就能想起所有的事;也或許,窮極這輩子她也尋不回他們所熟悉的自己。 

目光飄向窗外,夕陽將澄黃的暖意送進室內,讓人有點昏昏欲睡。

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,就算是一輩子的旁觀者也好、一輩子的追尋者也好、一輩子,在記憶的狹間流浪也好,都不再那麼重要了。

沒有答案何妨,只是個單純呼吸著的個體又何妨,就用這樣空白的自己走下去吧。
往前走,總有一天會到達終點。

那時,或許能與以前的另一個自己相遇也說不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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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waterweed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